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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茴笙
时年一愣,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喊了什么,刘彻又可能误会成什么。
他手往下,轻抚她脖子,低声道:“你不肯留在我身边,是因为心中有别人了吗?”
“不、不是的……”时年忙道,“不是你想的那样!”
“那是哪样?”他的语气还很平静,却隐隐透出一股山雨欲来的克制和压抑,“还是说,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,你只是一时偶然,才在梦里叫了他的名字?”
无关紧要……的人吗?
时年听着这句话,脑中却闪过纱帘飘飞的寝殿里,杨广炙热的吻,还有眼角落下的泪……
女孩的失神和迟疑落入眼中,刘彻额角青筋狠狠一跳。
又是这样!
她说要当皇后,他便知她不是真心的,那只是拿来逼他放手的借口。但他依然做了。即使这可能改变大汉朝堂未来二十年的格局,甚至影响他对匈奴布局多年的最终决战,但他还是做了。
心中存了微薄的期望,他答允了她要求,她便会信守承诺,安心留下来。
可听到她今日又去找了李少翁,他便知,她依然没放弃。
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,只当不知道。
他连这都忍了,她却回报给他什么?梦里诉情依依,醒来连说一句假话骗他都做不到,她到底当他是什么,当他的情意是什么!
既然怎么都不肯为他留下,当初又为何要出现?!
他死死瞪着她,眼中几乎有恨。
时年有些害怕,不自觉往后缩,谁知这动作更刺激了他。
刘彻忽然低头,重重吻上她的唇。
他吻得那样用力,时年只觉一阵锐痛,立刻就尝到了血味。
她下意识挣扎,推攘他胸口的手却被他制住,反压在枕边,更用力地吻下来。
“唔……”
宽大的床|榻上,男人和女孩纠缠在一起。随着动作越来越激烈,与其说是亲吻,不如说是在发泄胸中的怒气。
时年只觉氧气越来越稀薄,心也越来越慌,生怕他借怒发疯,再做点别的,心一横,在他唇上重重咬了一下!
刘彻吃痛,猛地后退,总算松开了她。
时年逃出禁锢,立刻往后缩到榻角,用被子挡住自己,大口大口喘着气,又是防备又是害怕地看着他。
“刘彻,你不要这样……”
刘彻站在床前,伸手碰了碰唇。
他唇上染血,有她的,也有他的,两人的血混在一起,红得有些诡异。
他看着指尖血迹,轻轻一笑,眼中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感情。
“年年,我今日便告诉你,你死了逃离我的心吧。我不管那个人和你是什么关系,是无关紧要还是至关重要,反正你不会再见到他了。
“除了我,谁也别想得到你!”
说完,拂袖而去。
时年呆在原地,望着他的背影,久久回不过神。
第二天早晨沅沅看到时年唇上的伤口,羞得脸颊通红,一句话都说不出。时年知道她误会了什么,心里只觉得无奈。
想到昨晚的事,她只想问自己,当时是脑抽了吗?怎么就不知道解释呢?根本不是刘彻想的那样!
天地良心,明明他们三个她都梦到了,为什么只叫了杨广的名字?就因为他出场最晚吗?
这不科学!
聂城还没回来,不知道他打探得怎么样了。时年本来见到他就没那么着急了,此刻却再度焦虑起来,只想快点解决了事情离开。
夜色中,男人隐带恨意的双眸,让她现在想来胸口还堵得慌。
她是真的怕了。她和刘彻的关系越来越复杂,再这样下去,她担心就算她走了,刘彻依然会因为对她的心结做出什么事来。
难道也要消除一次他的记忆吗?
窗外下着小雨,噼里啪啦打在瓦片上。
时年趴在案上,望着庭中淅淅沥沥的雨幕,像离人解不开的愁绪,好一会儿喃喃道:“我也不想这样的。真的不想的……”
不想亏欠他们。也不想让他们恨她。
就这么发了好一会儿的呆,她才回过神,长叹口气。
发愁解决不了问题,还是应该把心思多放正事上。
聂城那边她帮不上忙,思绪飘来飘去,最后落到那个神秘人身上。
他的身份和目的始终是这几次事件的关键,其实这两天时年一直有个疑惑,那个人做这些到底图什么?
一个人做一件事情总是有目的的,不是为钱为名,就是为恩为怨,不可能真的一无所求。退一万步讲,就算他真的只是一个只想毁灭世界、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要的天生变|态,那他毁灭就好了啊,没必要做那么多不相干的事!他比他们厉害那么多,如果真放开手去做,她觉得他们根本抗衡不来。
他的表现,更像是跟他们有私仇,只想戏耍他们、折腾他们,却不急着把他们彻底碾死。
更准确地说,是跟他们中的某一个人有私仇……
脑中忽然闪过昨晚那个梦,还有梦中的人。像是在夏天嗅了一下瑞脑,一股寒意直冲上脑门,时年猛地浮现一个猜测。
很荒谬,她从来没这么想过,但是……
她整个人都僵住了,呆呆瞪着前方,半晌一动不能动。
直到身边传来一个声音,“你在想什么?”
是聂城,他回来了。
时年没有看他,还是看着前面,片刻后说:“我有一个猜测。”
“什么猜测。”
“关于那个神秘人的身份,我有一个想法。”
聂城神情立刻严肃,“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了?”
“但我又觉得不太可能。有太多对不上的地方。有太多逻辑不通的地方。但是……”
但即使有这么多说不通的地方,那个念头依然疯狂在脑中叫嚣,让她想装不知道都不行!
聂城眉头紧皱,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时年深吸口气,终于转过头,直视他道:“关于那个神秘人的身份,我有一个猜测。但我拿不准。我需要,验证一下……”
刘彻在未央宫的行踪不是秘密,时年随便一打听,就得知他今日下朝后便去了神殿,多半又在和李少翁论道。
时年带着人过去,刘彻见到她有点意外,淡淡道:“你来找文成将军?那恐怕得等等了,朕与将军还未谈完。”
他的态度有些冷淡。自从认识,只有她不理他,刘彻还从没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过话。
时年知道是因为昨晚,莞尔一笑,说:“我不是来找文成将军的,我是来找你的。”
刘彻一愣。
时年上前,主动拉住他的手,“你不是说,等朝中的事忙完了就带我去温泉宫吗?那你现在忙完了没有?我好想去哦,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?”
刘彻盯着她没有动,半晌,道:“你又想做什么?”
他太明白她了。每一次她的主动亲近都是别有目的,上回是为了求他准她见李少翁,这回呢?
时年沉默一瞬,道: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,我现在说我已经放弃了你也不会信。但无论我想做什么,至少,现在我还在这里。”
刘彻表情微变。
时年握紧他的手,“你说那是你为我修的宫殿,我很想看看。你带我去看看吧。”
刘彻看着她,薄唇紧抿,一双眼睛黑如深潭。
许久,他抽回手,没说好也没说不好,转身离去。
时年看着他离开,轻舒口气。
李少翁从她来了就识趣地退到一边,此刻方道:“夫人要和陛下去温泉宫?”
就像时年知道刘彻不会拒绝自己一样,李少翁当然也能看出刘彻虽然嘴上没同意,但已经心允了,故有此一问。
时年点头,李少翁说:“昨日夫人曾说,已经想出回家的办法,很快就要离开,莫非此去温泉宫便是要……”
这回时年却摇头了。
她看着殿内的鎏金大鼎,里面升起袅袅熏香,淡淡一笑,有些惆怅的样子,“昨日将军也曾问我,像这样在这漫漫时光长河中来来去去,可曾对谁觉得亏欠?我闻君一言,昨夜便做了一梦,梦到了许多从前之事。您说得对,我就这样离开,实在是太对不起陛下了。”
李少翁沉默。
时年又说:“陛下确实为我付出良多,不仅相思十七载,连皇后之位也能应允。从未有男人对我这样。所以,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此去温泉宫,一是想和陛下单独相处一些日子,二来,也是想避开宫中的人和事,好理清思绪,想明白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做。”
又是长久的沉默后,李少翁道:“夫人……莫非会为了陛下留下来?”
时年回头看他,对方脸上有难以掩饰的震惊和愕然,头一次不那么仙风道骨了。
她扬眉,仿佛有点迷惑,“将军这是什么表情,这难道不是您希望的事吗?”
李少翁一噎,掩饰道:“臣只是有些惊讶。”
时年耸肩一笑,“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。就像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也没想过将军会对我说那样的话。”
李少翁下意识问:“什么话?”
“您忘了?您说,‘原来夫人不是蓬莱之人,而是……将来之人……’”
李少翁睁大眼,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提这个。
时年也没有解释的意思,欠身笑道:“我还得回去收拾去温泉宫的行装,就不叨扰将军了。改日有机会,再来与您‘论道’……”
五日后,刘彻下旨,前往骊山温泉宫避暑。
虽说自从骊山的行宫修好,刘彻每年都会去住一阵子,短则数日,长则几个月,但那都是在朝中无大事的时候。如今河西初定,浑邪王马上就要入长安,陛下本该在未央宫郑重地接待对方,却在这当口跑去行宫,实在让人想不明白。
但即使再想不明白,也无人能阻止他的决定,所以九月下旬的一天,浩浩荡荡的銮驾出了长安,前往长安东北方向的骊山。
值得注意的是,陛下此行没有带皇后,也没有任何后宫嫔御随行,除了,他新近册封那位夫人时氏。
关于这位时夫人,确实如李少翁说的那样,是如今宫内宫外最瞩目的对象。
一个无根无基的孤女,一入宫就封夫人,还住进了陛下寝居的宣室殿,这风头,连当初的李夫人都被盖下去了。
一部分人在啧啧称羡,感慨又是一则因为君王恩宠而一步登天的未央传奇。
另一部分人却感到了不安。
陛下如果只是宠一个女人并没有什么,封夫人也不打紧,哪怕这是皇后以下最高的地位,但毕竟还在皇后以下。
可陛下最近在朝中的诸多动作却让人不由怀疑,他的意图并不止于此……
看出端倪的人胆战心惊,同时还有些不可置信。
这太不合常理了,且不说卫皇后虽然不复早年盛宠,但多年来规行矩步,从未真正失却圣心、招致陛下厌弃,单看如今朝中的局势,还有对匈奴的战事,陛下就不该、也没理由这么做!
难道就为了讨一个女人欢心?他是疯了吗!
朝中众人各异的心思时年并不知道,她和刘彻来到骊山,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温泉宫。
这里并没有未央宫那么巍峨壮观,占地面积也没有那么宽广,但楼阁殿宇掩映在青山绿水间,远远望去,有一种世外仙源的出尘之感。
她坐在马车里,挑帘望着半山腰的宫殿良久,久到旁边的刘彻都忍不住出声,“坐累了?已经进山了,还有半个时辰就到了。”
这还是他今天对她说的第一句话,虽然答应了带她来温泉宫,但刘彻对她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。时年也不介意,问:“这就是你为我修的宫殿?”
刘彻一顿,“是。怎么了?”
时年展颜一笑,“我很喜欢。”
刘彻默然一瞬,别过了头。
时年知道刘彻还没消气,但他被自己的话打动了。上一次加上这一次,他们一共相处的时间也不过数月,还总是被各种纷繁的人和事分去了心神。现在她说想和他一起住去温泉宫,无论以后如何,至少现在他们可以拥有一些只属于彼此的快乐时光。
他无法拒绝这样的要求。
尤其是离开前时年特别提出,此行就是他们两个,文成将军不必随行,更让刘彻放心了些。
时年和刘彻一起住进了温泉宫的主殿蓬莱殿,殿名“蓬莱”,所处的位置也确实像蓬莱之境,地势是整个温泉宫最高的,推开窗能看到缥缈云雾、葳蕤山色,遥遥还有清泉的叮咚声传来。
时年本来是有目的的,但就像刘彻说的,离开未央宫来到这山中,她真的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。
不仅身体如释重负,连精神也变得松弛,那些迫在眉睫的危机好像也一夜之间变得重要了。
她干脆抛弃杂念,开始真正投入地享受这座为她而建的宫殿。
她每天一大早就起床,窗外鸟鸣啁啾,山里空气清新得像是能把人的肺也洗一遍。自从加入7处时年就多了锻炼的习惯,之前因为在宫里觉得不方便一直忍着,现在彻底解放自我,早饭前先练半小时瑜伽,然后冥想。
有一回被刘彻撞上,他看着盘腿坐在垫子上的她,半晌,谨慎道:“你在打坐吗?修行?”
时年:“……差不多吧。”
刘彻虽然来了温泉宫,但将政事也带了过来,每天上午都要抽一段时间与大臣议事,和宫里上朝时一样。
他忙的时候,时年就带着宫人去山里乱逛,看看这里的小花,摘摘那里的野果。有些野果很好吃,有些却很酸涩,时年如果遇到好吃的会带回去,等刘彻忙完了就殷勤献宝,以示自己的劳动成果。
刘彻也很给面子,每次都吃了,但最后一次当他咬下去后却沉默了。片刻后抬眸,面前的女孩一脸无辜,却藏不住唇角的笑意。
他说:“你故意的?”
时年终于笑起来,一脸奸计得逞的得意,“很酸对不对?我被这个果子骗了!它看起来那么大那么红,我以为怎么着也不会难吃吧,谁知道,它居然是我吃过的果子里最酸的!”
真是果不可貌相啊!
时年的情绪也感染了刘彻,他不再像最开始那么别扭冷淡,除了处理政事,剩下的时间全用来陪时年玩了。
他会亲自带时年入山,不过他对摘果子没兴趣,他教时年打猎。十七年过去,皇帝陛下的骑射功夫不仅一点没退步,反而越发好了,纵马在山林中奔驰,目光锐利如鹰鹫,寻到一个目光手一松,羽箭便直射出去,正中一头逃窜的母鹿。
他抓着弓得意一笑,“今晚烤鹿肉给你吃!”
时年很用心学了,但骑马打猎对她的难度还是太大,而且她也觉得有些血腥,慢慢的心思就飞远了。于是,当刘彻打着打着忽然回头,才发现身边的人早就把弓丢开,正抱着侍卫不知从哪儿给她捉来的小兔子玩得开心。
刘彻失笑,还有点被忽略了的不满,故意说:“你想吃这个?”
时年立刻护住兔子,双眼瞪得溜圆,说出那句经典台词:“兔兔这么可爱,怎么可以吃它!”
时年还放风筝。
这个时候风筝还不叫风筝,甚至不叫纸鸢,是用竹片做的。时年在这时终于发挥了自己穿越女的优势,带着沅沅一起亲手扎了一个风筝,没有纸张就用缎子。做成后刘彻看着那个古怪的东西,坚决不相信它能飞得起来。
时年气个半死,硬逼他在一边站着,自己扯着风筝跑来跑去,累得半死,可风筝最高只飞到屋顶,而且坚持不到五秒就又灰头土脸地落下来。
最后时年脸挂不住了,跺脚道:“风!是风不对!等明天,或者后天,选个风好的时候,我一定能飞起来的!”
刘彻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,留女孩在原地大叫:“你不信是不是!我告诉你,我明天一定能飞起来的!你现在不信我,就等着打脸吧!”
当然,既然都来了温泉宫了,最重要的温泉怎么能不泡呢?
温泉宫有大大小小几十个汤池,其中以蓬莱殿后的汤池最为华丽气派,因是露天,浸在其中能看到满天星斗。
第一次要泡温泉时,时年刚换上了白色寝衣,还没进去就看到刘彻也换了衣服出来了。
她立刻警惕,“你要干嘛?”
刘彻一脸自然,“不是你说的吗?今晚想浸温泉。”
时年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,“我说了要泡温泉,可没说要和你一起泡!你不要给我偷换概念!”
要换了现代,她穿个游泳衣,和男生一起泡泡温泉其实也没什么。但现在是在古代,她和刘彻还是这种关系,君子不立危墙之下,时年可绝不做这种也许会引火烧身的事!
刘彻安静地看着她,仿佛有点受伤,还有些失落。时年在这目光下挺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,做出退让,“那……我们一人占一边,你不许过来……你如果过来,我一定对你不客气!”
于是,当晚,她连衣服都没脱,就这么穿着寝衣泡在温泉里。好在给她的衣服都是最好的,丝缎轻软,沾了水贴在身上也不怎么难受。
刘彻也没有脱寝衣,在汤池对面闭目养神。
时年一开始还有些防备,后来看他果然没有过来,甚至连看都没看自己,这才放下心。
她玩了一会儿水,又看了一会儿星星,终于觉得有些无聊,不由隔着袅袅白雾打量起刘彻。
这个样子看他,五官比白日更柔和一些,因为沾染了水汽,那股威严的气势弱了,人仿佛也随之变年轻了。
让她不由想起十七年前,那个长安月下的青年郎君……
时年看得正出神,刘彻忽然睁眼。
偷看被逮个正着,她有点不好意思,却看到他起身,踩着白玉台阶出了汤池,扯过一旁的长袍披上了。
“你不泡了?”时年见状问。
刘彻嗯了一声,“忽然想起殿中还有政务没处理,你自己泡吧。晚点再来看你。”
这么晚还要加班哦?时年感慨,当皇帝也蛮辛苦的,都没人给发加班费。
刘彻背对着她站在岸上,余光瞥到汤池中的女孩,立刻别开了眼。
还是不该进来!
她就那样泡在温泉里,沾了水的寝衣贴着身体,比什么都不穿更加诱|惑、欲说还休,让他连多看两眼都不敢,只能落荒而逃。
山中岁月短,时年觉得好像昨天才刚到骊山,转眼已经过去快一个月。
而这一个月里,朝中也发生了不少事。先是浑邪王终于抵达长安,刘彻在当天下了一趟山,率群臣在长安城外迎接了他,并于当晚在温泉宫设宴为其接风,同时下旨封其为漯阳侯。
然后又过了大半个月,带大军押后的骠骑将军霍去病也回来了。
这回刘彻没去接他,不过时年知道,霍去病回来肯定要来面见刘彻的,所以当第二天上午她在温泉宫看到霍去病时也并不怎么惊讶。
他不是一个人来的,旁边还有一个锦袍男孩,大概八|九岁的样子。时年看了一会儿,发现那男孩长得和刘彻有几分相似。不过如果说刘彻的气质是巍峨的山,他就是温润的水,年纪虽小,却已让人观之可亲、如沐春风。
霍去病也看到了时年,上下打量她片刻,勾唇一笑,“许久不见,夫人安好?”
时年不知如何回答,只好回以一笑。
好在霍去病也不在意她什么反应,转头道:“殿下,还不去见过你庶母。”
太子刘据听了表兄的话,朝时年拱手一礼,恭敬道:“时夫人。”
时年刚才就猜出他的身份,忙欠身回了个礼,“太子殿下多礼了。”
这就是刘彻和卫子夫的儿子啊,戾太子刘据,刘彻年近三十才得的第一个儿子,曾备受他疼爱,最后却也是个悲剧人物。
进宫这么久,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刘彻的儿子。不得不说,霍去病刚才那句“庶母”真是给了她很大冲击,自己居然给这么一号人物当了小妈……
第一次当妈没经验,说完这句时年就不知道说啥了。
三人相对而立,气氛一时有点尴尬。
刘据看看时年,又看看霍去病,略一沉吟,道:“儿臣还要去拜见父皇,先行告退。”
他本意是让霍去病跟自己一起走,谁知对方却顺势道:“那你先去。我有事要单独与陛下禀奏,等你出来了我再过去。”
刘据无法,只好又朝时年施了个礼,转身离开。
刘据走了,剩下时年和霍去病,他看看周围,忽然抬手让宫人们都退开一些。
确认他们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后,他这才盯着时年,似笑非笑道:“夫人就没什么话想和我吗?”
时年现在一见他就心虚,忙道:“还未恭喜霍将军又立奇功,回头陛下必定重重有赏!”
“我再得怎样的封赏,也比不上夫人啊。”霍去病道,“没想到我不过去河西一月,回来却发现,这长安城都要变天了……”
时年头皮发麻,“将军……何意?”
霍去病眼神冰凉,“还装傻?要我给你挑明了说吗?陛下了这段时间贬谪了一批官员,又申斥了一批官员,他们有什么共同点你想知道吗?”
霍去病昨日返回长安,还未来得及休整,就从幕僚那里听到了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。
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,陛下贬斥了一批依附于卫氏的官员,与此同时,又提拔了一些人去军中关键部门,不用幕僚提醒,他也能看出陛下此举是冲着卫氏而来。
卫氏如今势大,陛下若从帝王权衡之术出发认为需要抑制一二倒也还好,只是再结合宫中传来的消息,却让霍去病得出一个惊人结论!
陛下打压卫氏,莫不是想对皇后下手,另立新人……
陇西城中,女孩的声音回荡在耳畔,“我跟你说哦,陛下真的很喜欢我,你就不怕我入了宫威胁到卫皇后的地位吗?
“将军想保住卫皇后的地位,自然要未雨绸缪、提前打算,不能等我坐大了再行动……”
他看着时年,半晌,从齿缝里挤出一句,“夫人还真是言出必行啊。”
来了!来了来了!
时年最怕的家属算账终于来了!
他说的这些当初聂城都打探回来了,时年当然也知道,不过聂城并没有从里面确定哪一条可能是导致弦不平静的原因。
她这阵子和刘彻在骊山度假,心里偶尔也会牵挂长安,最在意的就是卫氏的反应。
皇后被换,把她挤下去的还是一个来历不明、无根无基的孤女,时年料定卫氏的人不会轻易放过她,也做好了卫子夫或者卫青来找她麻烦的准备,没想到他们俩没等到,却等到了霍去病。
毕竟是自己在抢人家姨母的皇后之位,时年还是有些底气不足的,因为这个刚才面对刘据时都有一股莫名的负罪感。
她咬了咬唇,“将军是来兴师问罪的吗?”
“如果我说是呢?”
时年忍不住嘀咕,“那你也要怪自己,如果当初你在陇西帮了我,现在就什么事都没有了……”
霍去病点点头,“所以,你是在故意报复我了?”
“不是,我不是这个意思!”时年忙道。
她纠结一会儿,终于脸一垮,无奈道:“这件事很复杂,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。但请你相信,我真的没有要抢卫皇后位置的意思……”
话是这么说,可自己都知道在刘彻的种种举动下,这承诺有多苍白。
女孩一脸不安,霍去病看她半晌,忽然嗤地一笑,“放心,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。我也不会对你怎么样。”
时年一愣,“真的?”
霍去病嘲弄道:“我倒是想对你怎么样,可我来之前进宫见过了姨母,也拜见了舅父,他们都告诫我,万不可轻举妄动。尤其,不可对时夫人不敬……”
时年讶然三秒,明白了。
她还奇怪呢,刘彻这回搞这么大动作,卫氏那边怎么那么安静乖巧,居然没有一个人试图来找她的麻烦,连上个表弹劾“妖妃惑主”的都没有。
本来还当是刘彻怕她心烦没让她知道,但聂城也说没有,现在看来,应该是卫青和卫子夫压制下来了。
作为卫氏一族地位最高的两个人,他们的决定当然在家族举足轻重。至于这么做的原因也不难猜测,上回卫子夫在宫里见她一面就被吓得脸色惨白,后来还来过一次宣室殿想见她,被时年找借口给推了,就没有再尝试了。
她多半把时年当成鬼怪妖魅了,好一点就是和刘彻一样当她是仙女,但无论是仙还是妖,都是她惹不起的。
所以,她选择暂且忍耐,静观其变。
时年自顾自想了一会儿,才发现霍去病一直在盯着她,将她的反应尽收眼中。
她忙回神,道:“那是皇后殿下和卫大将军宽和。”
霍去病:“是吗?但姨母还说,她和你舅舅都欠你一个大恩,此番无论你想做什么,都是他们的命。他们自当领受。”
时年一凛,果然听到霍去病慢悠悠道:“我倒是好奇了,你看年纪也就和我差不多大,此前不过一个民女,从未进过宫,姨母能欠你什么恩啊?”
当然是她当年救下她、让她免于去匈奴和亲的事了。
她本来以为卫子夫不反抗是单纯怕她呢,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个恩情,也不算全没良心。
不过面对霍去病,时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。
霍去病见状也不意外,话锋一转,“你不说,那我替你说。其实我小时候,因为经常出入宫中,也曾听过一些宫闱秘闻。”
“……什么?”
“不是多稀奇的东西,就是,宫里的老人私底下会偷偷议论,说很久很久以前,大概十几年前,姨母还不是皇后的时候,陛下曾有一位很宠爱的少使。后来那位少使莫名失踪,有人说她病故了,有人说她逃走了,还有人说她被太皇太后秘密处死了。众多纷纭,但有一点可以确定,陛下非常喜爱那位少使。
“我从前没放在心上,可后来李夫人专宠,我因为担忧姨母,入宫探望,谁知她反倒先劝起了我。当时她的口吻和这次很像。她让我千万不要与李夫人起冲突,还说,陛下并不是真的喜欢李夫人,不过是想在她身上寻找自己想要的影子罢了。
“李夫人,其实是长得像那位失踪的少使……”
时年打断他,“霍将军,你究竟想说什么?”
霍去病目光锐利,“你随陛下入宫,人人都道陛下宠爱你是因为你长得像李夫人。我从前也这么认为。可现在,我忽然有些拿不准了,到底是你长得像李夫人,还是……李夫人长得像你啊?”
时年被点中隐秘,一时无言。
霍去病看着这样的她,眼前却闪过她草原出逃那夜,他在湖边的见闻。
霍光他们来得迟,到的时候那片湖的光已经很微弱了,所以并没有察觉异常,只当那是月光。但他一直跟在陛下身边,亲眼看到她站在一片发光的湖泊前,狂风卷动,她发丝翻飞,仿佛也要凌风而去。
后来询问了一路跟踪她的士兵,他们告诉他,那片湖本来是没有光的,她在湖边站了会儿,忽然就起风了,湖面也发出诡异的绿光。
士兵有些敬畏地说:“当时大家都以为,是看到草原上的花妖了……”
他沉默听完,命令他们不许声张,连霍光都没说。
这一件事一直压在他心底,伴随他出征。
本来已经劝服了自己,一切不过是草原异象,却在回来后被当头一击!
比起姨母可能地位不稳,更让他震惊的是,陛下居然会为了一个女人做出这种事!
他再清楚不过了,陛下是一代雄主,对他来说,千秋功业才是最重要的,女色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。他与舅舅还在前线征战,他却动摇中宫之位,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,他不可能没想到后果。
就算他做好了安排,能掌控住局势,但以他对陛下的了解,在抗击匈奴这件事上,他应该是不想冒一点风险的才对!
除非,他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……
他忽地一笑,“陛下叫你小仙女,所以,你真的是仙人吗?那之前给我吃的是仙药?”
时年深吸口气,让自己镇定下来。
其实霍去病会有这些怀疑也正常,毕竟无论是她和他交往时、还是她和刘彻重逢后,露的马脚都不算少。
但他的表现有一些奇怪,虽然说着这样的话题,神情却不像刘彻那般笃信狂热,反倒是带几分戏谑,就好像觉得这个说法很可笑似的。
时年第一反应是他不信这些鬼神之事,但再一看,霍去病唇畔虽然挂着笑,黑眸却沉沉,目光若有所思落在她身上,里面是深深的探究和打量。
时年猜测,霍去病从前应该是确实不信这些鬼神之事,但她的存在有太多不合理之处,眼看就要打碎他的既定世界观。
他现在处于将信将疑的边缘,所以心情比较微妙。
难得遇到一个不封建迷信的古人,时年有点惊讶。但转念一想,像霍去病这种极端自信的人,上战场打仗全靠自己,又不像刘彻有过年轻时被她误导的经历,不依赖虚无缥缈的鬼神也很正常。
她想了想,决定说实话,“不是的。这世上怎会有仙人?将军想多了。”
霍去病只当她在敷衍自己,“是吗?那你之前千方百计想逃走,也不是想回天宫了?”
“不是天宫,我之前千方百计逃走是想回家。我也不是仙人。但我确实不属于这里。”
霍去病听到最后一句,表情微变。
时年望着他,真诚地说:“我的来历不能告诉将军,但我也不想骗将军。很久之前,我和陛下还有皇后殿下确实打过交道,也有过一些恩怨。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。我这次回来不是想寻仇或者怎么样,所以将军可以放心,我绝不会伤害到皇后殿下。我很快就会离开。”
时年说完,霍去病长久沉默。
她也不着急,耐心等着。
终于,霍去病笑了。
不是方才嘲讽的笑,他扬起唇,释然地笑了。双眼明亮,像洒落了阳光。
他说:“我信你。”顿了顿,“你愿意跟我说实话,我很高兴。”
这句话一出,两人像是忽然达成了什么和解,气氛非常良好。
时年想到自己的计划,眼珠子一转,意识到现在也许是一个好机会。
她还拿不准。她需要更多人帮她。
霍去病是最合适的人选。
她凑上前,讨好道:“将军既然相信我,那你现在愿意帮我一个忙吗?”
霍去病:“我记得我说过,不会帮你逃跑。”
“即使是现在?”
“即使是现在。”
时年:“那将军可以放心了,我的要求也不是要你帮我逃跑。”
霍去病扬眉,有点意外。
时年怕他还不放心,又补充:“也不会背叛陛下,背叛卫氏。总之,绝对不会与你做人的原则相违背!”
霍去病闻言还是没有答应,盯着她半晌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就在时年以为他要拒绝时,却听到他道:“名字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霍去病说:“我只知道你姓时,但不知道你叫什么。你让我帮你,我总得知道,我帮的人是谁吧。”
时年作为后宫嫔御,朝臣们当然只能知道她的姓,而不会知道她的名。这个要求并不要紧,时年刚想说,却忽然想起她打算和霍去病分别去三国那天,他也曾问起她的名字。
一望无际的草原上,少年朗朗而笑,神情是那样自信,“有一天,你会愿意告诉我的。”
没想到,真的有这一天。
时年心情忽然有些复杂,顿了顿,说:“时年,我叫时年。”
霍去病凝视着她。他的眼神头一次那样温柔,像七月草原上的风,轻轻抚过她的面颊。
他说:“我记住了,时年。”
作者有话要说:这一章好长,其实不太习惯一章的字数超过一万,但到这里才写完这一章想写的剧情,所以还是这么发出来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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