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虞臣低着头,保持着俯身做揖的姿态,黑暗中身影好似凝固一样。
姜敏道,“闹够了就去拴马。”说着从马上一跃而下,缰绳掷在地上便往里走,一边走一边道,“拴了马回来,我有话问你。”
此处驿站应当住过许多大官,屋舍极为精洁。齐凌先时过来已经排布过,刚打扫干净,又起了炉子。只是原本要齐凌还要跟进来安排食水铺盖,被虞青臣半路插一杠,眼前只有一间空屋子,什么都没有。
姜敏除去斗篷,走去把炉中炭火翻一翻,添数块炭,烧得更旺一些,便往外走。刚到廊下便见黑暗中一个秀长的身影慢慢走近,姜敏站住。男人立在廊下,“陛下,马栓得了。”
姜敏不答。
男人低着头静候一时不听她言语,抿一抿唇道,“陛下何事问臣?”
“忘了。’
男人轻声道,“陛下连日劳累辛苦。若无吩咐,臣不打扰陛下,这便......告退了。”
“你去哪里?”姜敏不等他回答又问,“虞暨,你可知你此行差事?”
男人怔住。
姜敏道,“待诏,待天子命。随侍朕躬是你的职责。你为待诏,此行五日,无一刻随侍朕躬,你不知反省罢了,今日变本加厉,怎么??这便是你的为臣之道?”
男人猛地抬头,瞬间一张脸涨作通红,嘴唇哆嗦半日没能挤出一个字。他自觉委屈难当,眼下却无一字占理。心下一半冤屈一半激愤,只能凝固一样呆立原地。
齐凌带小校入内,远远便见君臣二人一个立在廊上,一个侍立廊下,气氛极其僵滞,“陛下,这是??”
姜敏见小校抬着食水被褥等物,便道,“里头收拾两个床铺??今日要拟送回中京旨意。”
小校道,“是。臣等这便给陛下和虞待诏安排。”便抬着东西流水介入内铺排。
虞青臣梗着脖子道,“臣职责所在,不必为臣预备床铺。”
“不给你预备,让你半夜三更出去吵扰大家休息吗?”
“臣可为陛下在此静立守夜。”
齐凌见君臣二人剑拔弩张状,忍不住插口,“连日行军劳累不堪,若不十分紧急,陛下不如缓缓,待明日入城?”
姜敏不答。
齐凌看一眼站着的男人,“虞待诏也累得不轻。陛下还不知道吧??”
虞青臣厉声道,“齐凌!”
“我是正三品军职。”齐凌嘻嘻笑道,“虞待诏应当唤我齐大人。”又向皇帝续道,“陛下不知,虞待诏今日两回差点从马上跌下来??好在魏昭就在一旁,不然定要出事。“
里间众军校出来。姜敏吩咐,“都回去吧,今日朕不与众军一同吃饭??同大家说都吃饱些,明日过午拔营入城。”
这是今晚能放心睡觉的意思。齐凌大喜过望,“陛下体贴臣等。”便带着小校一溜烟跑去传喜讯。
姜敏瞟一眼廊下的男人,“进来。”便转身入内。里头分内外收拾出两个床铺,桌案上有热腾腾的饭食,红炭炉子里煮着茶,甚至还摆了应季的瓜果蔬食,虽然都是寻常物,但对于行军数日只有肉馍吃的人来说已是稀罕至极。
姜敏倒一盅茶。男人入内,跪下道,“请陛下吩咐。”
“吩咐什么?”
“旨意。”男人道,“请陛下吩咐。“
“先吃饭。”
“陛下,臣数日渎职心中愧悔难当,实在没有脸吃饭,求陛下现在就吩咐臣。”
姜敏正要拾箸夹菜,闻言随手把竹箸拍在案上,“你当真不知好歹?”
男人梗着脖子,砰地一声重重磕一个头。姜敏盯着他看一时,“好,那你去拟??旨意给内阁赵仲德。”
男人爬起来到窗边书案前跪下,取封折展开铺平,舔笔悬腕静听。
姜敏道,“措辞你来拟??三个意思,内阁同辅政院冲突朕已经知道了,自会去信约束辅政院三司都督。命他拿出宰辅涵养,不许为小事发作。”
她这边说着话,那边男人已经走笔如飞。
“第二件,内阁都是谋国老臣,眼下应当以战事为重,若再为小事搅扰,一例处置。第三件,你在信中说辅政院三司各自为政的事朕知道了。”姜敏停一停才道,“朕回京前,由林奔代辅政院宰辅,命他约束三司。“
男人停住。手腕悬悬停在半空,狼毫蘸饱了墨的,久无动作墨汁凝聚,沿着毫尖滴下来,啪地一声打在折上。男人被浓黑的墨点眩得头晕目眩,“林奔为辅政院宰辅?”
“怎么?”
男人沉默,许久另取一只封折,铺平了另外书写,这一回动作很慢,一笔一划勾勒得极其慎重。足足用了一顿饭工夫终于按下最后一笔。男人放下笔,双手捧着过来,跪下双手呈于头顶。
姜敏正吃东西,看也不看道,“你拟的就不必看了,朕信得及你,拿出去命驿站八百里加急送往中京便是。
“......是。”男人慢吞吞地起身,慢吞吞地往外走,到门边光暗交汇处止步,转头看姜敏。姜敏低着头,用竹箸夹着菜蔬,有一下没一下地吃。男人瞬间灰心,拧转身没入黑暗。
“虞暨。”
男人停住。
“送完了就回来。”姜敏道,“你的差事还没完。
男人咬牙,“臣………………今日有点累。陛下可否等一等......等等臣??”他嗫嚅半日,也没说清要等什么。
“你要朕等你?“
男人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对,但也分明知道皇帝不对??他们都不对,他却没有立场指责她。他原地,既不能出言反驳,又不能走出去传旨。两相交煎下,暗夜中的一切变形扭曲,幻作没有底的黑沼,黑沼中涌出无数双手,攥着他,将他拖
入无边黑暗。男人眼睁睁看着黑沼迫近,没有叫喊,没有挣扎,慢慢地心生渴望,悄无声息放纵自己被那让人疯狂的黑暗完全吞没。
姜敏等一时听不见男人出去院内的声音,心中一动,撂下箸出来,便见男人跌坐在地,脊背抵住门框,指尖用力收紧,刚写好的封折被攥得乱七八糟。
姜敏居高临下看着他,“虞暨。”
男人摇晃一下,脖颈向后沉倒,一言不发,定定地望住她。
“你怎么了?”姜敏上下打量他,除了面色格外苍白倒看不出什么异样,“坐在这里做什么?”
“臣......”男人张口,声音粗粝??应是久久未有饮水所致。他垂着头努力吞咽一下才道,“臣不想去。”
姜敏被他逗乐,“你可知你在说什么?”
“知道。”男人抬手,掌心是攥得七歪八扭的封折,“陛下恕臣......这个......臣今日不想送出去。”
姜敏俯身,向他伸一只手。
男人以为她要封折,便把封折托高,离她更近一些。姜敏绕过掌心,攥住男人手腕。男人尚不及惊讶,只觉臂上一紧,身不由主站起来,四下里裹缠他的黑沼随着他的动作扭动起来,身体便有千钧重,男人立身不稳,被拖拽着往下沉倒。
姜敏用力扣住他肩臂,男人摇晃一时倾身扑在她肩上,筋疲力尽地闭一闭眼,喃喃道,“臣今日难受得紧......陛下恕臣......今日罢了......明日......明日再送......好不好?”
姜敏一言不发,攥住手腕拉着他走,一路也不管男人脚步凌乱身体摇晃,强拖着到室内温暖处停下。男人退一步倚在墙上,抬手挣脱姜敏束缚,身体慢慢往下滑跌,便屈膝蹲在墙角,沉重地闭上双眼。
姜敏站着,看着男人靠在那里,不时头颅摇晃,抵在板壁上不住蹭动,挣一时身体紧绷,猛地坐直,便从短暂的混沌中清醒过来。
“虞暨??”姜敏道,“今日和明日有什么分别?”
男人困惑地皱眉,片刻前的记忆汹涌而上??
拟诏。
林奔为辅政院宰辅。
男人如被重锤,许久无声地扯出一点笑意,“陛下说的是,也没有......什么分别。”便扭转身体,挣扎着要起身,“臣现在就去。”
“去什么?”姜敏踢一脚地上揉搓得乱七八糟的封折团子,“这鬼样子送出去,别把赵仲德吓出个好歹。”
男人沉默。
“你今日不乐意罢了,明日再去。”姜敏往男人身边坐下,从袖中取出一只翠绿的橘子,剥去外皮,取出橙色的橘瓣,分一瓣给他,“给你。”
男人偏转脑袋,半边脸贴在冷冰冰的砖壁上,指尖掐住墙砖缝隙,“我不吃。”
“虞待诏。”姜敏道,“这是御赐。”
男人咬牙不语,灯影下但见胸脯起伏,喘息沉重。忽一时探手从她掌心取走橘瓣,塞入口中,也不怎么咀嚼,囫囵咽下,果肉丰盈的汁水润过火灼的咽喉,短暂地缓解了焦渴。
姜敏看着他吃完,又分一瓣,仍旧托在掌心。
男人想要,又觉羞耻,强令自己转过头去,“陛下这是在做什么?”
“你觉得呢?”姜敏向他俯身过去,“虞暨,你有什么不满意??御驾在外,往中京一日一信是惯例。你为待诏,可尽过一日职责吗?你还倒打一耙,先气上了??”姜敏摇头,“你是属猪八戒的?”
男人被她问得语塞,忽一时不忿,用力坐直,“是我不尽职责,还是陛下根本就不要我?”
姜敏怔住。
“我为什么不能?”男人厉声道,“为什么我不能?文人怎么了??陛下看不起文人,我难道不能弃文就武吗?陛下不问我,怎么知道我一定不能?“
姜敏挽着眉毛看着他,渐渐不耐烦,抬手把橘瓣填入男人喋喋不休的口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