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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日天色变化多端,午后尚且艳阳高照,过了片刻忽下起雨来。
连绵春雨如银丝勾连天地间,整座繁华古城笼罩烟雨迷蒙中。
沈明语等人在玉京楼听曲闲谈了几个时辰,直叫她坐立难安,途中频频寻借口想要离开,却总被诸多客套话挡了回来。
直到众人喝得微醺,赵瑞提议,散席后去天香画舫继续玩乐,她才豁地站起身来,“我出来这么些时候,祖母怕是要担心了,且我也不便过去那边。”
这群人身后的家族在夺储纷争中尽是中立,想起沈明语身为太子伴读,也没再勉强她,只笑呵呵调侃了她几句家教甚严,暂且算放过她。
不管怎么说,她终于从那窘迫不安的酒席中解脱了。
刚下了酒楼,却听得身后有人唤她。
她回身,见赵瑞一脸谄笑地凑上前来,压低声道:“我瞧着,世子也是想去天香画舫的,只是碍于身份......我与世子一见如故,咱们做兄弟的,自然要解兄弟之忧,你若当真想去玩,下回只管来找我,大不了换身装扮过去,保管没半点儿纰漏。”
不知为何,赵瑞靠近她的一瞬,她脊背忽然一凉,平白生出细密的战栗,似是被人盯上了。
暗影里有什么在看她。
视线沉重,阴冷,隐隐含着锐利的寒意,叫她下意识感到动弹不得。
但那视线太过捉摸不定,她僵硬着头朝门口望去,却见空无一人。
......大抵是近来事务繁忙,精力不济,以至于出现幻觉了吧?
是该好好睡一觉了。
赵瑞看她动作古怪,顺着她目光望去,“世子是看见谁了?”
沈明语后退一步,勉强扯起个极淡的笑容,低垂眼眸遮住了眼底冷意。
她道:“没有,只是看雨势如何。今日多谢赵兄好意,我先告辞了。”
天色已渐晚,沈明语急匆匆出了门,等在外头的连翘赶忙上前来给她撑伞。
马车里铺就了绒毯,点了盏香,满车散着清幽梅香。
沈明语长长出了口气,脱去熏染了酒味的外裳,斜倚着车壁,揉了揉坐得发酸的腰。
连翘给她取了件新的外裳过来,小声问:“世子,咱们还去松鹤山庄吗?”
京城通常戌时五刻关城门,现下是酉时五刻,来回松鹤山庄正好一个时辰,若只是去送东西,倒是勉强能赶上的。
沈明语犹豫片刻,想着将今日打探的消息给三哥知会一声,开口道:“过去送了东西便回来吧。”
连翘只好催促川谷道:“快些赶车,若是错过关城门的时辰,咱们可要被关在城外了。”
川谷当即一声高喝“驾??”,马鞭甩得利落。
一路上紧赶慢赶,快到松鹤山庄所在的山脚时,耗时不足半个时辰。
“世子,我陪您上去吧。”连翘撑起伞,护着沈明语下了车,留川谷在山下候着。
密林幽深,高耸古木参天,枝干上覆满青苔,湿哒哒的地衣垂落,浓郁青翠。
天色已彻底暗下来,蜿蜒而上的石板路两侧,沿路的木架上烛灯随风轻晃,将主仆二人进山的影子拉长。
上山的路并不长,短短一刻钟,沈明语却莫名觉得紧张。
小路两侧不算荒芜,远远可见雨夜中几盏灯火,是萧家看守山庄的仆从居住的小屋,宛如微弱萤火。
越靠近山庄正门,沈明语眼皮跳得越快,心里的那阵子发虚也越来越强烈。
道路有些湿滑,每走几步,连翘就要提醒她小心脚下。
山里雾气逐渐浓郁,越发看不清山庄里的光亮。
与上次来时不一样,松鹤山庄掩映在苍翠的松林之下,庭院里荡着朦胧雾气,凉风一过,直叫人后背冷飕飕的。
沈明语感觉有些不对劲,快走几步,到得门口,还没出声,大门咯吱一声开了。
门后出现了个陌生的男子,一身玄色劲装打扮,面上毫无表情,冷冷的看着她。
“你就是南王世子?”
他脸上有三道极长的的狰狞疤痕,在黑夜里看上去极其惊悚,沈明语与他对视了一眼,便觉得浑身发凉。
“就你,凭什么让主子冒雨去接你?”
“还当什么大事,倒得空和人喝酒。”
这人实在叫人害怕,沈明语连他说的话都没听清楚,下意识就想转身跑走。
忽听得里面又传来熟悉的喊声,“世子,您可算来了!”
沈明语探过头去,视线越过那人肩膀,看见竹烟从院里快步走来,面色焦急。
竹烟走到门前,抬手扯了下那人的胳膊,嘟哝道:“你快让开,好请世子进来呀。”
那人跨过门槛,看也不看她,转身就往里走去了。
竹烟无奈地叹口气,一面请沈明语进来,一面说:“世子原先没见过,他是少爷的贴身护卫,叫玄池,前些时日出京城办事去了,今儿夜里才回来。少爷如今一个人住在山庄,有他在以后不必担心安危了。”
“您大人有大量,不要与他一般计较,他就是这么个冷性子,只听少爷的话。”
沈明语点了点头,连忙说:“无妨的。”
她正要抬手,想把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递过去,却看竹烟的步伐极快,已快了她好几步。
沈明语有心告诉他,自己只是送个东西,还得赶着回去,可是看竹烟那火烧眉毛的架势,也不知三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,只好快步追了上去。
山庄院内虽不大,但园林设计精巧,处处曲径通幽,好在三哥居住的正院不远,片刻后便到了小院门前。
竹烟接过沈明语手中的东西,侧身让开道,“砰”的一下推开了门,躬身恭敬道:“您快进去吧,少爷等了您一整日呢。”
沈明语走得有些急,微微喘气,刚跨过门槛,冷不丁地察觉后面的门被合上了。
她茫然回头看了一眼,听见竹烟在外面和连翘说话,隔着雨声听不真切,只是声音很快便消失了。
上回来山庄时,她睡的是客房,这次却是到了萧成钧的寝居。
屋里没有点灯,黑黢黢空荡荡的,死寂如深潭。
沈明语心中莫名涌上不安,在原地愣了会儿,犹豫着小声唤道:“三哥,你睡了吗?”
没有任何回应。
她朝前又迈了一步,想起终究是自己来晚了,声音不自觉小了下去,“哥哥,对不起,是我来晚了。”
依然一片沉默。
三哥生气了?
沈明语小心翼翼地朝左侧走去,又唤了一声:“哥哥,你在吗?”
她摸黑刚走进坐左侧里间,脚下忽地踢到了个茶碗,“咚”地一声响,在满屋死寂中尤为刺耳。
沈明语被吓了一跳,慌忙捂住嘴,几乎是本能地想转身就跑。
可是......三哥应该不会伤害她吧?
“哥哥,你怎么了?”
廊外的昏暗光线透过窗格漏进来,她继续往里走,勉强看清楚地面满是散落的衣裳。
空气里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。
沈明语心坎儿猛跳,急忙快步往床榻走去。
却在此时,骤然听得一声低沉微哑的呵斥,“滚。”
话里的阴冷气息,叫她整个人浑身僵住,大脑有一瞬空白,心跳快得几欲蹦出口中。
她僵硬地又朝前挪了一步。
“哥哥是我,敏敏。”
沈明语后知后觉地发现,那点血味是从萧成钧手腕上划破而来。
她眼眶莫名的就红了,眸底浮起了薄薄的雾气,赶忙就想上前,“哥哥,你受伤了吗?我给你包扎好吗?”
眼前人依旧毫无动静。
一片沉默的昏暗中,萧成钧坐在床头,双腿随意交叠着,手腕垂落膝上,长发凌乱不堪,身上只穿了件素白的里衣,领口微敞,露出劲瘦的胸膛来。
散乱墨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,只露出半面阴沉的漆眸,发梢已然浸透冷汗。
那只黢黑的眼眸里,是沈明语从未见过的情绪。
不是他一贯待外人的冷漠,也不是他偶尔对她流露出来的温和。
冰冷至极,戾气横生,犹如喋血恶狼般冷酷。
顷刻间,沈明语几乎又回到了祠堂那夜,和三哥初次相逢的那夜。
曾经体会过的恐惧,似乎挟带着匕首寒意席卷而来,让她呼吸近乎窒息。
好半晌,她才颤颤地轻唤了一声。
“哥哥?”
窗户半合,深山寒凉的潮气扑袭进来,将萧成钧的头疾刺激得越发严重。
听清黑暗里传来颤抖的“哥哥”,他在剧痛折磨中,勉强拾回了一丝理智。
便见混沌视野之中,呆站着一只雪白的小兔子,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。
是个可怜又脆弱的小家伙。
他薄唇紧咬了片刻,眼底没有丝毫情绪,嗓音微微有些沙哑,慢腾腾开了口。
“出去。”
也不是第一次犯头了,但今日格外叫他痛苦烦躁。
平日里伪装得再好,这种时候他也会暴露本性,难以抑制内心深处的毁灭冲动。
屋内一片死寂。
愣愣的小少年没挪动。
萧成钧自嘲地弯起唇角,牵扯出一个近乎于破碎的笑。
这份虚假的兄弟,抑或兄妹情谊,原本就是他利用得来的。
他明白,她只是害怕自己拆穿她的秘密,刻意接近他,讨好着他,亲昵地唤他。
可笑的是,他其实比她更需要这份亲密带来的好处。
与靖南王府将来的继承人交好,多少人求之不得。
无论在祖母面前,还是在太子面前,他完美演绎伪装,只为叫她能再接近自己一点儿。
是妹妹也好,是弟弟也罢。
不过只是他漆黑独行的人生中,偶然得到的一点乐趣。
但就在今日,看到那个亲亲热热喊哥哥的小少年,为了应酬果断放弃了与自己的约定……………
他就知道,旁人唾手可得的东西,本就不可能属于他。
即便是有几分真心,也迟早都会消失的。
既然会消失,为何不早点斩断它?
没有一丝期待,便永远不会失去。
他本就不需要任何同情,可怜,委屈求全。
萧成钧忍着长钉深凿脑袋般的疼痛,后背冷汗淌过,将素白衣衫彻底浸透。
他嗤笑一声,一字一句道:“还不走?”
话未落音,他听到了磨蹭的脚步声,一点一点靠了过来。
清甜的梅花幽香,在雨夜潮冷气息中若有似无,而后渐渐浓郁。
黑暗之中,有一道月白身影,宛若皎月明辉,朝他倾落。
他听见,那绵软的声音带着颤意,“哥哥,你是寒邪发作了吗?吃药了吗?”
小小的纤细的手搭上他的肩膀。
“哥哥,是我不好,我来晚了。”
下一瞬,他倏然被拥入温热的怀抱,暖意渐盈面颊,驱散了冷冽。
“没事的,哥哥,很快就熬过去了。”
“敏敏陪着你,一直在这儿陪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