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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了目标,再次回到司命峰上后,桑宁宁对自己的要求更为严格。
在这一年中,同样也有好消息不断传来。
有了玉容花为药引,沈素心的手很快恢复如初;在段家村的经历,促使景夜扬心境突破,更加坚定;衡元宗那边,奚无水和赵翩跹也一直没有和桑宁宁断了联系,不断会告诉她些新鲜事……
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。
但是桑宁宁却知道,并非都是如此。
“洛姨。”
再一次练完剑后,桑宁宁没有直接转身离开,而是走向了站在练剑场边的洛秋水。
洛秋水正看着她,虽然身形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,但她眼中尽是慈爱和蔼,叫人完全不会认错她的年龄。
见桑宁宁没有离开,而是向着自己走来,洛秋水眸中闪过一丝讶异,继而了然。
“宁宁,你来找我,是有什么事么?”
“洛姨。”桑宁宁低低地叫了一声洛秋水,“你的身体,还好么?”
饶是心中有所预料,洛秋水也没想到,桑宁宁竟然真的会发现这件事。
她温婉地笑了笑,道:“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,你随我来我的小院子坐坐吧。”
桑宁宁抿住唇,沉默地跟在了洛秋水的身后。
哪怕她再不通世俗,心底里其实也知道洛秋水这是默认的意思。
可只要洛秋水没有明说,桑宁宁就仍可以当做这一切都只是她多想,而且——
“你猜的不错。”
洛秋水将她按在椅子上,又惯例往她手中塞了被暖茶。
不是什么玉露、雾阙之类可以让修士静息凝神的茶饮,只是凡尘界里随处可见的普通茶叶。
在一片茶香氤氲的雾气中,洛秋水对桑宁宁笑了笑,也捧起了一杯茶:“你是怎么发现的?”
桑宁宁握着茶杯的手指用力,指节都开始泛白。
“我……因为洛姨你最近很少练剑。”桑宁宁慢慢道,“而且每次与我对招时,你的速度——无论是躲闪,还是出剑,都越来越慢了。”
直到现在,洛秋水已经连着三日没有与她对招了。
“还有。”
桑宁宁垂下头,看向了手中的这杯茶,道:“最近洛姨都不曾在用丹药了。”
丹药灵草,得天独厚,自然是好东西。
但是这样的东西对于修士来说是可以用来疗伤愈疾的上佳良品,对于没有修炼过的普通人来说,却不亚于致命毒药。
道理很简单。
滋补过剩,就会爆体而亡。
桑宁宁心头再次闪过了那个最糟糕的猜想。
“洛姨,你可以试试看别的草药。素心师姐最近伤愈,恰好也在炼制新丹药,用以恢复心境。”桑宁宁语气越来越快,“还有衡元宗的长老,上次因为岳师姐的事情,她曾许诺我一份人情,我可以去找她——”
“宁
宁。”
洛秋水放下茶杯,柔声打断了桑宁宁的话。
“我不是生病了。”她道,“我是心愿已了,没什么留恋了。”
她当初被召唤至此,除了流光仙长用了残缺的勾魂引的原因外,更有洛秋水自己心愿未了的缘故。
桑宁宁坐在位置上,却觉得身体都被霜雪覆盖,整个人都僵在原地,做不出任何反应。
她先前的十几年中,情绪淡漠,又被桑家这个牢笼束缚,对于“离别”二字,并无什么深刻的感受。
而如今,她的情绪似乎逐渐找了回来,生活也从黑白变得多姿多彩,她不在偏居一隅,而是见过山川秀美,见过红尘熙攘,有了爱恨,有了以前没有的情绪。
却也有了太多别离。
从婉娘开始,那是桑宁宁第一次知道,有些事情无法挽留。
到了段芬儿时,桑宁宁第一次明白,有些离别是突然而至,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,却已经失去。
而现在……
桑宁宁抬起头,指甲紧紧掐在了掌心中。
“没有其他法子了吗?”
看似面容平静,其实情绪早已从略有些颤抖的尾调中泄露。
洛秋水叹了口气,道:“我已经很满足了。”
能救下段家村的大部分村民。
能来得及通知流云宗上下,阻止容家的阴谋。
能认识桑宁宁、景夜扬这样的小友。
能看到曾以为再也无法见面的后辈不再孤苦伶。
……
洛秋水想,她真的已经足够圆满。
见桑宁宁仍是神色紧绷,洛秋水笑了一声,将茶杯放在了桌上,起身走到了桑宁宁的身边,双手搭在她的肩上,如同一个母亲为自己女儿整理鬓发一样,梳理着桑宁宁的头发。
“你先前好奇过我的事情,可曾去问过你大师兄,又或是自己查过先前记载?”
桑宁宁定了一会儿,才找回自己的声音,道:“问过,也查过。”
洛秋水笑着将桑宁宁散开的头发重新绾成了一个好看的发髻:“那宁宁知道他们当年叫我什么么?”
“……秋水仙子。”
听到这句称呼,洛秋水温婉一笑,感叹道:“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头了,倒是叫人怀念。”
这一笑,不似孩童,倒有几分当年的缥缈气魄。
桑宁宁侧过头,也看到了洛秋水如今面上搞的笑容。
无情道,剑中仙。
落秋水中,一剑惊鸿。
这是当年世人对于洛秋水的赞叹和评价。
桑宁宁脑中忽然想起了大师兄的话。
她的内心莫名平静了许多。
“洛姨,这也是你的选择么?”
“是。”
桑宁宁不解,犹豫了一下,还是抬起头,定定地问道:“为什么?”
是他们不够好?所以不值得洛姨流连么?
洛秋水一眼就看出桑宁宁在想什么,她笑着摇了摇头:“并非你所想的那样。”()
“正如……宁宁,我问你,你知道你的身世后,你对于‘桑宁宁’这三个字有什么感觉?可曾有想要换掉?又或是,改回‘桑月凝’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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桑宁宁凝眸想了想,摇头道:“我从未想过要改。”
一来,“桑宁宁”三个字,她已经习惯了。
二来,这个名字她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。
“‘桑宁宁’就只是‘桑宁宁’,不需要任何其他人来点评,也不需要任何其他的意义。”桑宁宁认真道,“我自己喜欢,就足够了。”、
真好。
洛秋水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,夸赞道:“这么小,就能想通这些,我们宁宁真厉害。”
桑宁宁悄悄红了脸,小声道:“那洛姨呢?”
“我与你差不多,只是我想通这些事,花费的时间远比你更久。”
洛秋水语气不紧不慢,如同流水潺潺而过。
“我曾以为幼年时一无所知的自己是最快乐、最无忧无虑的,但就在段家村,抵御怨魂即将力竭之时,我却突然想清楚了一件事。”
洛秋水拔下了头上的一根洛玉秋水簪,插在了桑宁宁的发众。
流苏微微晃动,流光溢彩之下,宛如日光与月色同时凝聚期间。
环佩叮当时,洛秋水的声音夹杂其中。
“那时,我突然明白,我最快乐的时光,其实是得知了真相之后。”
她宁愿要清醒的痛苦,也不愿意蒙昧的幸福。
无情道者,三千大道之下,喜怒哀乐之上。
即便片刻沉溺,仍可无拘无束,洒脱抽身。
“正是因为我想通了,所以我宁愿耗费些许力气,让自己变一变……然后,再等待属于我的结局。”
随着话音落下,洛秋水周身有一股如水雾般的存在旋风似的升起。
桑宁宁站起身,手搭在了玉容剑上,却终是缓缓松开。
这是洛姨的决定。
她不该干涉。
随着这股水雾打着旋儿的上升,又慢慢散开,一个成年女子的身影显露。
翦水秋瞳,顾盼生辉。
悦目千秋,乃是佳人。
桑宁宁看着洛秋水向自己缓步走来,嘴角也抿出了一丝笑。
她没再说那些话,而是轻声道:“洛姨好漂亮。”
洛秋水莞尔一笑,捏了捏桑宁宁的脸:“这确实是我最想听到的。”
她在笑,桑宁宁却笑不出来。
洛秋水的手前所未有的冰凉,甚至到了僵硬的地步,犹如失去了水分养料的木枝,生命在她的体内流失,而桑宁宁只能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既定的结局。
“不必担忧。”洛秋水爱怜地看着这个小辈,语气畅快道,“这个结局对我来说,已经是太迟了。”
“至于别的,我就不多说了,你之后也不必再来找我。”
()洛秋水拉着桑宁宁起身,走了几步后停下,双手落在她的肩膀上,咳了几声,又笑着道,“我若再说得多一些,恐怕有人要等急了。”
桑宁宁一愣,随后蓦然回过头。
不远处树下,枝繁叶茂,有一人长身玉立。
“宁宁,洛姨。”
容诀对着洛秋水点了点,而后弯唇一笑,向桑宁宁张开手,“还不过来么?看来也是拜倒在了洛姨裙下,不记得我这个糟糠师兄了。”
尾音微微扬起,一听就是玩笑,倒是很好的冲散了桑宁宁心头的那股离别之意。
桑宁宁眼角余光瞥见了左侧藏匿于树后的衣角,心中划过了一道猜想,当即不再犹豫,扑到了容诀怀中。
“师兄,那时……”
“嗯。”容诀摸了摸她的头,“你猜得没错,剩下的时间,我们就不要打扰他们了。”
回去的路上,桑宁宁一路沉默。
正如洛秋水期望的那样,她之后一直没有再去见她,可整个人的气息却是肉眼可见的低落,甚至连景夜扬这样没心没肺的人都看出来了。
他思虑许久,找人商量了无数遍,最后还是大着胆子去找过容诀,询问他们两个人是不是又吵架了,却也只得到对方一句“没事”。
直到离恨天境开始前。
这次的秘境入口在勾陈洲,听闻容家因与怨魂勾结,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,将整个家族卷入其内,不少人动了心思。
这可是容家!曾经的第一大家族!
但凡能得到百分之一……不!千分之一、万分之一!对于他们而言,都是天大的机缘!
甚至还有那个桑云惜……
虽说桑家已经败落,但是既然能兴起,就说明这女子身上必然有不同之处。更遑论她还是左家嫡系左仪水的未婚妻,若是能将她带出来——无论是死是活,左家和左仪水,都要欠一份人情!
哪怕知道这其中定然有蹊跷,但是人为财来鸟为食亡,仍由不少修士怀揣着一步登天的美梦涌入其中,一时间各大门派齐聚,竟是将平日里无人问津的勾陈洲,挤得水泄不通。
天下熙熙攘攘,皆为利来。
于人声鼎沸之中,容诀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。
“大师兄。”
他停顿了一会儿,抬眸望去。
左前方几步之遥,是本该最先进入其中的桑宁宁。
容诀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,只等他想清楚后,已经于她身旁翩然落下。
他无视了众人惊艳的目光,只看向她,“怎么停下了?”
“在等大师兄。”桑宁宁老老实实道,“我方才一眨眼,大师兄就不见了。”
容诀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。
她本该向前走,却愿意为了他而回头。
容诀轻轻一笑,熟练地与她十指相扣,安慰道:“怎么会不见呢?我……”
“我想过孙照林与洛姨的事情。”
桑宁宁截住了容诀的话头。
不知为何,她心头隐隐有种预感,不能让大师兄说完这些话。
桑宁宁目视前方,一边向前走,一边语气平静道,“孙照林修为不在,家中被灭满门,他在这世间无牵无挂,没有所求所欲,所以才宁愿以身为证,然后再不复存。”
“洛姨……也是同样的道理。”
容诀眸子微微凝住,继而温柔地笑了笑:“正是如此。”
桑宁宁心头紧绷了一瞬。
她心头发紧,面容上却始终淡然:“师兄,是不是已经不记得孙照林了?”
容诀安静了几息,在离恨天境入口前停下脚步。
桑宁宁同样站定。
入口处的光芒逐渐向他们这里涌来,在他们之前的修士都已经被吞没,进入了秘境之中。
不过须臾,他们同样会如此。
容诀微微一笑,偏过脸,松开了手。他对先前的问题避而不答,只柔声道:“师妹,我们该进去了。”
在掌中的那只手要离开的瞬间,桑宁宁倏地紧紧将它扣住。
“既然师兄已经将我刻在了白骨之上。”
桑宁宁握着容诀的手指,随后将目光慢慢抬起,落在了容诀脸上。
“那能不能,将我当做你的牵挂?”
能不能,无论如何,都不要抛下我?
在桑宁宁模糊的眼神中,她似乎看到容诀笑了笑,说了什么。
但耳边却什么都听不清了。
眼前一黑,她彻底被秘境吞没。
……
离恨天境中。
横尸遍野,血流成河。
往日里总是光风霁月的容诀,如今却再不复那样的清雅君子的模样。
他仍是温柔地笑着,鸦羽似的长发也依旧用玉冠束起,可他的眼眸几乎悉数被金色蛇瞳覆盖,就连手腕上也尽是鳞片。
面如君子,却是炼狱归来的恶鬼。
黑云低压狂风呼啸,掩盖了那些将死未死之人痛苦的呼号。
他们有的被挑断了脚筋,有的被破开了皮肉,有的只剩下头颅完整,下半身俱是白骨……
“——够了!”
一把剑横在了容诀身前,阻拦下他的脚步。
流光仙长从天而落,震惊地看向了身后,随后转向容诀,厉声道:“这就是你出发前与我说的,你自有分寸么?”
容诀被打断了剑势,却依旧不紧不慢。
剑锋一转,他避开流光,从容地划破了最后一人的喉咙,待流光仙长反应过来之时,早已来不及了。
流光仙长心中怒火更甚。
他转过头,却对上容诀笑吟吟的模样。
“流光,他们都是该死之人。”容诀道,“无一例外。”
流光仙长压抑着怒气道:“你如何评定?!”
容诀淡淡道:“当年他们献祭我,就是为了保容家千年昌盛。你以为这个‘
昌盛’是为了子孙后代么?不,他们还要确保一点——”
“那就是,他们世世生生,都能转世投胎到容家。”
轰隆隆——
雷声于离恨天境落下,似乎有漫天不祥之气袭来。
怪不得容诀如此心狠手辣,怪不得容诀每一次都要猫捉老鼠似的戏弄容家家主,让他们各个死法惨烈,怪不得天道会设下如此限制……
怪不得……怪不得!
心中疑惑被掀开了最后一角,流光仙长狠狠闭了下眼。
“那你要我如何信你?”流光仙长硬着心肠道,“你本答应我复仇后,再不多留世间。如今我却见你似乎对这红尘人世多有留恋,还和我的小徒弟有一段孽缘,可你便身杀戮欲念,如何——”
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打断了流光仙长的话。
流光仙长气势恢宏、大义凛然的宣言骤然卡主,他瞪大了眼睛,看向用木剑刺穿自己胸膛的容诀,抖着手指着他:“你、你你、你这又是干什么?!”
“证明给你看。”
容诀恍若感受不到疼痛似的,他剖开了自己的胸膛,五指化作根根白骨,毫不犹豫地刺穿了自己的胸膛。
“你——”
“你看。”容诀摊开手,白骨上尽是血迹,衣衫上也是,可他却半点不在意,只看着掌中那个小小的、鲜红的东西。”
万物有心,有心者,方可生红尘。
有了心脏,就等于和世间有了因果相连。
容诀温柔一笑,如清风朗月。
他弯起眼眸,抬眼看向了流光仙长:“你看,流光,我有心脏的。”
恍惚间,流光仙长再一次看见了当年的那个少年仙君。
流光仙长像是被蛊惑了心神,嗓音都被他不自觉的放低,近乎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容清珩,你……你何时生出的心脏?”
何时?
容诀偏过头,想了一会儿。
她在自己被惩戒上前相拦时?
她在青龙峰上带自己离开时?
还是再之前,明历539年初相逢时?
不,不对。
……
容诀想,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相逢。
为世间所不容的怨魂,此生于混沌之中再次醒来,在经历了无数次不得善终、没有善果的轮回转世后,此生所清晰听闻的第一句话,却是有人让他好好“活下去”。
容诀轻轻笑了。
轻盈的笑声落在脚边的一片血污之中,显出些许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异。
但容诀却并不觉得,他的神情极为温柔,看着自己掌中一鼓一鼓,如风铃似的小小心脏,周遭的戾气和怨气在这一时刻,都烟消云散。
偌大的离恨天境,竟然真的好似一个寻常的秘境了。
在流光仙长近乎震惊的目光中,容诀五指拢起,温声开口。
“应当是,我见她的第一眼起。”
只是后来他忘记了她。
所以就忘记了,心该如何跳动。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