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桑宁宁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晕过去的了。
先前那张对决,她看似赢得轻易,其实并非如此。
桑父身携怨气,让他的实力远超金丹,在与他交手之时,桑宁宁招招顶着巨大的压力,几乎称得上是强弩之末。
但终究是那股因沈素心和段家人的遭遇而生出的愤怒压到了一切,桑宁宁愣是不管不顾地杀死了桑父,还强撑着没有倒下。
这股心气儿在见到容诀时,就已消散的无影无踪。
然后,就在容诀说出“践诺”的那一刻起,桑宁宁眼前忽得一片模糊。
她起初以为是雨水侵蚀,直到容诀的手抚上她的面容,为她拭去这些时,桑宁宁才意识到——
哦。
我哭了。
说来奇怪,她前十几年从未落过泪,最近到似乎要补回来似的。
眼泪大颗大颗地向下流,偏偏桑宁宁哭起来是无声的,哪怕口中泛着苦味儿,上颚也忍的有些酸疼,但她还是死死屏住不发出丝毫声。哭得久了,桑宁宁的手也开始发抖,四肢都开始发冷,控制不住的轻颤起来。
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,桑宁宁似乎听到了大师兄的叹息。
“别哭了。”容诀道,“我已经把他们都捉住了,等你醒来,我就带你去杀他们,好不好?”
……
天光乍泄,好似要将雨水所带来的寒意悉数驱散。
桑宁宁倏地睁开眼,胸腔的起伏过了许久才平息。
她……又做梦了。
这一次的梦,比往常更清晰。
桑宁宁平复了一会儿心情,才从床上坐起,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臂。
上面已经都上了药,外翻的血肉已经愈合,连疤痕都变得浅淡。
桑宁宁看了几秒,翻身从床上下来,不等她做下一步,耳旁就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。
“师妹休息得如何,身上的伤可还痛么?”
容诀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的案几旁,他将手中的东西放下,又走到桑宁宁身旁,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。
“不烫了。”容诀笑了笑,将药递给了桑宁宁,道,“先前师妹忽得发起了高烧,那些丹药俱是无用,我询问了求助了衡元宗宗主,他只道你无事,过些时日就会醒来。如今看来,倒也不是骗我。”
桑宁宁抬手将药一饮而尽,继而问道:“我睡了几日?”
“足足七日。”
容诀将备好的蜜饯放入了桑宁宁的口中,桑宁宁猝不及防之下,舌尖不小心触碰到了容诀的指尖,她微微一顿,容诀到似毫不在意的收回了手。
他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了一根糖葫芦,递给桑宁宁。不必她开口,容诀已是自然地将话接了下去。
“福德暂时交由衡元宗照料,段家夫妇及那些死去的村民也请了大觉寺为他们超度。桑曜安交由流光仙长看管,沈素心的手大诚真人已经有了法子治好。”
“至于先前孙照林所言之事,也已经被宣扬了出去,因桑家容家均有涉足其中,如今声望大跌,几乎是人人喊打。”
没有一处不再往好的方向发展。
清晨的光线温柔地散在了容诀的面容上,散发着暖意,让他看起来如同一块青玉似的,温雅谦和。
但桑宁宁知道,大师兄……
并非如此。
她静静地听完了容诀的话,忽得问道:“这一切,都在大师兄的意料之内么?”
容诀对于桑宁宁的疑问并不意外,他看着站起身的少女,扬唇笑了笑,并不否认。
“宁宁,你知道你先前在哪里么?”
桑宁宁推门的手停住,她转过头:“我——”
狂风黑雾平地而起!
桑宁宁陷入了一片黑暗,还有一阵强烈到叫人几乎提不起抵抗之心的怨气!
多年来的习惯让桑宁宁心中紧绷,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拔出剑,手腕翻转间剑风凌冽而出!
然而与她想象中的顽固不同,这阵黑雾在触碰到她剑锋的瞬间就立即如丝绸般向外飞去,取而代之的,是——
大片大片的玉容花。
连绵不绝,几乎看不到边界,玉容花颜色由深及浅,朵朵散发着银光,如万千星火从天空坠落。
可此时分明白日,天却还是黑的。
哪怕知道有古怪,桑宁宁却还是忍不住想到,怪不得这玉容花能在修仙界中有“佛见笑”的名号。
佛见笑,一念可救万千魂。
桑宁宁俯下身指尖碰了碰面前的一瓣花瓣,心绪浮动间,身后恰有一道呼唤响起。
“桑宁宁。”
幽香从四面八方袭来,桑宁宁面不改色,身体动作却缓了一拍。
她转过头,伸向她的却不再是那修长如玉的手。
而是,一具白骨。
桑宁宁睫毛扇动着,有那么一刻,她确实心如擂鼓,甚至不敢循着这根白骨再向上看。
就在她以为大师兄只是怨魂时,事实却告诉她,远不止于此。
容诀站到了桑宁宁的面前。
他的不知为何,却没有将全身都变做白骨的模样,面上也带着温和的笑意,如山顶之处破开阴霾的月色,又似从靡靡浓雾中落下的浅淡春光。
他垂眸盯着她握剑的手,咳了几声,似乎有些虚弱:“怕么?若是怕,你转身就就可以出去了。”
话虽如此,他的脖子上却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薄薄的蛇鳞。
无一不叫嚣着心绪难平。
桑宁宁没有后退,却也同样没有开口。
容诀对此早有准备。
他曾想过,在见识到他的鬼身后,最好的结局,无非是桑宁宁惊惧惶恐,再也不见他。
这样……倒也好。
容诀笑了笑,忽得全然化作了白骨。
他道:“你若——”
“你这骨架还挺好看的。”
在那只手收回前,桑宁宁伸手,握住了那微微弯曲的指节。
与此同时,她动了下剑,剑尖一转凝了一朵玉容花,飘飘荡荡,落在了白骨的心口。
“送你了。”桑宁宁握着手中的白骨,她看着容诀,忽得一笑。
“鲜花与你,倒也相配。”
——鲜花与你,倒也相配。
同样的话语,同样的人。
过去的时光与眼下在这一瞬重合。
刹那间,枯木逢春,白骨生花。
这一刻,所有的喧嚣都变得黯淡,无论是天光亦或破晓都在此刻失色。
容诀长身玉立,动也未动。
可他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响。
他几乎分辨不出这是什么,但又很快意识到,这是血液流动与心脏跳动的声响。
可他只是一具白骨。
容诀微微蹙眉,遇上了他也未解的难题。
白骨如何能生出血肉?
桑宁宁不知容诀此刻心中所想,她看着那朵落在了容诀心头的玉容花,心头更是涌出了无数心绪。
“第一次见大师兄时,我就说了这句话吧?”桑宁宁低声道,“明历539年,长水城的灯会。”
只是那时候,她还太小,更是送不了玉容花这样的稀罕物,只能从路边摘取漂亮的野花,塞给这个带她出门看灯会的神秘人,硬邦邦地说出了“谢谢”。
桑宁宁盯着那刻着字的指骨,心头泛起一阵又一阵的酸甜。
指尖拂过上面的字节,桑宁宁没有询问,也没有多言,只是静默了片刻,才轻轻开口:“原来我这么早就认识大师兄了。”
容诀却摇了摇头。
“更早。”
他弯起嘴角,仍由身后的黑雾一阵又一阵的挂起旋风,骨节不知何时又裹上了血肉,为她拨开了遮挡的碎发。
“桑宁宁,你知道我是谁么?”
桑宁宁试探道:“容诀?”
容诀:“诀虽有很多意思可解,但常人心中最牢记的还是‘诀别之意’,你若是长辈,会给小辈取这样不详的名字么?”
桑宁宁的手紧紧攥住了容诀的衣袖,片刻后,才道:“不会。”
正如段芬儿那样。
爱着自己的孩子,恨不得将所有美好的寓意,都用在她的身上。
容诀一笑,牵着桑宁宁的手,找了块石头坐下。
他像是半点没有被影响,甚至有心情玩笑:“这么多年,此物也算是我的老朋友了。”
随着这句话,周遭黑雾散去,桑宁宁这才意识到,他们竟然是在山顶。
“我还记得,你曾说过想要站在高处。”容诀道,“喜欢这番景色么?”
入目所及,山峦连绵,山雀鸣叫,开阔明朗。
桑宁宁诚实地点了点头:“喜欢。”
容诀莞尔一笑,若有所思:“这是当初埋我的地方,既然你喜欢,以后若是身
陨,便也葬在此处吧。”
这话听起来似乎不太好听,但是桑宁宁早已习惯容诀时不时的言语,毕竟早就知道,大师兄性子上也是有些毛病的。
桑宁宁一怔,继而笑了下:“……大师兄别开玩笑了。”
容诀浅笑着摇了摇头,却没有解释,他并非在开玩笑。
就在桑宁宁勾住他指骨的那一刻,他已经做下了决定。
即便是死,桑宁宁也该死在他的坟墓里。
“你脚下,就是当初那个令你害怕的高台。”容诀转过桑宁宁的肩膀,抬手指向了西边的一处,“怎么样,还害怕么?”
有那日在鸦羽镇的经历后,桑宁宁早就不怕了。
更何况——
桑宁宁凝神看了许久,确定没有任何机关后,才转过头疑惑道:“大师兄,那里不是一片平地么?”
容诀淡然道:“嗯,是我做的。”
桑宁宁:“……”
“容家的人,也是我杀的。”
容诀不知想起了什么,笑吟吟地转过头,语气不明:“宁宁,你能猜到我是谁么?”
桑宁宁心头模模糊糊的有些猜测,只是这些猜测快得像是一阵风般溜走,桑宁宁来不及抓住。
她皱着眉,不自觉地鼓起腮帮子,想了许久:“你……不是容诀?”
“是,也不是。”容诀道,“我是容家特意找来的替身,因为他们算出那位真正的容公子‘生于富贵相,难得平安长’,于是决定找人替下这一劫。正好还能献祭此人,作为容家百年基业的新的滋养品。”
“只是他们没想到,这个举动非但没有成功,还让我前几世累积的怨气与这一世的肉身相合。”
桑宁宁喃喃:“前几世?”
容诀觉得她这样的神情实在可爱,于是没忍住,再次笑了笑,语气轻描淡写道:“是啊。比如师妹所说的‘容诀’——我第一世的名字,不叫这个。”
桑宁宁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。
气氛静谧祥和,以至于她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,也听见了自己的嗓音。
“你第一世,叫什么?”
容诀扬起唇,眼下的那颗泪痣熠熠生辉。
“容清珩。”
轰隆隆——
在白日惊雷之下,往日里温和的声线似乎都被拉长,而显出了几分鬼鬼魅。
“还记得么?你那时一个人跑到我这里哭,生着闷气,还自言自语。”容诀弯起眼眸,慢慢地开口说着,语气温柔又小心翼翼,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。
“你说……”
桑宁宁眼神恍惚:“……‘他们不让你活下去,你就偏要活下去。’”
容诀唇角的弧度加深,尾音上扬,几乎喟叹出声。
“对。”他道,“就是这句话。”
就是这一句话,将他从无边的黑暗与混沌中唤醒,建立起了此生与世间的第一个联系。
活下去。
哪怕所有人都不希望它活(),它也要活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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容诀不知何时又化作了白骨,他低声道:“你还记得那日的情景么?”
“……记得。”
桑宁宁恍然。
她想起来了。
那其实是个雨夜。
那时的她不仅因宴会上的事情而生气,还看出来了容家人对玉容花,远没有传闻中的那样喜欢,甚至连玉容花掉在了地上,也不捡起。
桑宁宁本想捡起那朵玉容花,却没想到它被风吹起,又被青鸟吊走,桑宁宁从小不服输,她一路跟着跑,这才到了……容诀的墓地处。
她确实不小心碰倒了一朵玉容花,但却没有带走,而是将它扶正。
“他们不让你活下去,你就偏要活下去。”小小的女孩一板一眼地对着花开口,“你一定要活下去。”
直到后来离开。
她给阴之淮的,也并非是墓地里的玉容花,而是被青鸟叼着又扔下的那一朵。
包括自己先前的梦境……
桑宁宁紧紧攥住了容诀的指骨。
小指处,短了一截。
桑宁宁盯着瞧了许久,默不作声地摸过他手掌的轮廓:“是容家人干的么?”
被她触摸过的地方都长出了血肉。
容诀抬手摸了摸桑宁宁的头顶:“不必难过,不过是一场不成功的献祭罢了,都已经过去了。”
怎么可能过去。
桑宁宁听流光仙长谈起过这种以合适的家族弟子献祭,成就千年基业的事情。
剜心抽骨,剥皮取丹,烈火焚寂。
轮回千转,重归于世,杀戮欲念遍身。
那时的桑宁宁以为不过是流光仙长无事之下的闲谈,如今想来,竟是在亲历之语。
桑宁宁道:“桑云惜——她是不是与容家也有关系?”
“是,她与容家供奉的那位‘尊上’有关。”
桑宁宁点了点头,冷静道:“他们现在在何处?”
“宁宁。”
容诀轻笑了一声,无奈地弯了弯眼,对上了桑宁宁的眼眸。
少女的眼眸清亮、坚定,带着无畏的勇气与决绝。
容诀忽然想起,青龙峰的左仪水似乎说过,桑宁宁的眼睛像是猫儿。
可他怎么看,都觉得桑宁宁更像青鸾鸟。
终有一日,她将一飞冲天,再无人可拦。
“我将她、容家人与世间所有的怨魂,都关入了离恨天境。”
“一年后,就在此处,离恨天境会开启。这是清除的……最好的机会。”
容诀方才没有说明,就是不想让桑宁宁知晓。
他现在,其实也算作怨魂。
“我知晓了。”桑宁宁抿唇,慢吞吞道,“那这一年,就要劳烦师兄指教了。”
容诀定定地看着她,眼睛弯如新月:“好啊。”
“只是师妹为何不问我最后那个问题?”
桑宁宁豁然抬头,眨了几下眼:“师兄没忘?”
“没忘。”
“那我就要问了。”桑宁宁站定在山顶,她死死盯着容诀的眼睛,张口,“你——”
“我喜欢师妹。”
容诀敛去了脸上的笑意,神情纯粹又认真,干净得像是月色朦胧中的山间清泉水。
他轻声道:“很喜欢,很喜欢。”
喜欢到,在他刚刚醒来尚且不知世间红尘为何物时,就已经为她生出了血肉。
容诀无奈地想,避开红尘这么多世,他到底还是怨魂。
哪怕爱时,也卑劣。
就在刚才,在抱着少女入怀时,它还在思考,如果将她藏入坟墓里,再利用玉容花布下阵法,是不是外人就再也不会来打扰他们?
只是在抛却怨魂之外,他还是她的大师兄。
哪怕怨魂病态卑劣,也是爱。
容诀垂眸,只在她唇边落下了轻轻一吻:“我们回去吧。”
他舍不得。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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